特別企劃

ESG 是走向新文明的種子 李鴻源談永續作為一種生活態度

文 ∣ 劉佳旻 攝影 ∣ 李昆翰(人物)、劉佳旻(景觀)

李鴻源
水利工程學者,曾任台灣省政府水利處處長、台北縣副縣長、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主任委員、中華民國內政部長。現任台灣大學土木工程學系教授,並於台灣綠永續經濟發展協會擔任理事長。

浮洲人工濕地種植水生植物為淨水植物,圖中為粉綠狐尾藻。

以水利工程為專長,曾任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主任委員與內政部長的李鴻源,離開官職後回到台灣大學任教,並持續以水利治理結合 ESG 發展,討論新能源及綠能永續如何能帶領台灣往前。他認為,氣候變遷危機是已開發國家面對開發中國家的深層倫理問題;而 ESG 概念則試著讓人類走向另外一個文明一「因為你不走向新的文明,我們地球就完了。」

把ESG 融入公司治理、融入政策規範,在歐洲已經有十五到二十年之久,但對台灣來說,卻是近幾年才開始受到重視。李鴻源直率地說,「雖然大家都在談,但 ESG 的遊戲規則,大家也都處在摸索的階段」。
作為水利工程專家,他認為透過相關研究能比較容易把 E(Environment,環境)量化成數值來評估,但S(Social,社會/利害關係人)與 G(Governance,治理)卻是很抽象的項目。

「現在世界的遊戲規則就是要求計算碳排放、碳足跡,碳足跡太高我就不能買你的東西。」李鴻源說,但是這樣的計算往往流於形式;若先將那些國際規格要求的形式擱置、深入 ESG 概念核心,「我認為ESG 的核心在於價值觀的改變與文化的養成。」

碳足跡不該只是計算公式

面對《Lighting Taiwan》的採訪團隊請益,李鴻源率性地說,照明產業的 ESG 不只是將一般燈換成 LED的問題,「單一顆 LED 的碳足跡是很容易計算的。不過若繼續往下走,電源怎麼來、如何配置,那是一個需要整體考量的計算。」他以燈會舉例,「燈本身很節能,但整場燈會的後勤安排與配置,包含投入的人力勞動,包含參觀者的移動與參加、聚集,所有配合這一切活動的舉措,計算下來碳足跡非常高。燈會就是一個高碳足跡的慶典活動。我們有沒有機會從最根本的角度來思考,辦一個低碳燈會?」

抑或像是每年春天的媽祖進香或繞境活動,往往號召數萬人乃至於數十萬人,李鴻源認為,這也是整體而言碳足跡相當高的活動。「我可以把碳足跡都算出來,然後規劃低碳繞境,明年就按著低碳繞境來作,碳排的落差我可以協助申請碳權、認證,甚至賣掉。」他笑說,「若因為這樣,有個企業家參加了繞境,就把這種低碳的思維帶回企業,把製程都升級成清潔生產(Cleaner Production)。只要繞境的人裡面有百分之一這樣做,假以時日碳排就能降下來。這麼一來,就像是媽祖把這顆種子種在人們心中,讓你帶著新的
思維回去。這就是宗教的力量。」

他嚴肅地說,「這就是我現在經常提到的宗教社會責任。在台灣,宗教的號召比什麼都要有效。」

在人們心中植下一顆種子,李鴻源認為,碳足跡就在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裡面累積,而 ESG 的永續治理,是改變價值觀、落實在文化之中,改變生活方式。「當這個種子種下去之後,所有的規範都能是自發性的規範。」

ESG 要從源頭開始改變

「台灣推動資源回收已經好多年,可是一個東西回收三次,最終還是變成垃圾。」李鴻源援引「從搖籃到搖籃」(From Cradle to Cradle,簡稱 C2C)理論,這是由生態行動主義者暨化學家布朗嘉(MichaelBraungart) 與 永 續 建 築 的 旗 手 麥 唐 諾(WilliamMcdonough)所提出的概念:無論是從材質、設計到規劃,在設計階段就仔細設定產品的結局,讓材料物質像大自然一樣不斷循環利用,但仍然價值不減。C2C概念回應的是工業革命以來以經濟成長為目標、單向的「從搖籃到墳墓」(From Cradle to Grave)思維一資源一經使用,最終必然走向拋棄一途;而C2C 思維革新了物質使用的想像,從源頭開始改變。

「資源回收是叫你不要做壞事、不要亂丟垃圾,是守戒;不過一旦誘惑過大,守戒就容易守不住。而 C2C概念是叫你作好事,這就是 ESG。」李鴻源笑著再度以宗教比喻。

他舉出一個簡單的質問作為挑戰:「歐洲人使用節水龍頭,台灣人誰在用節水龍頭?到歐洲,不使用節水龍頭可能執照都拿不到。但台灣水太便宜了。」他舉出,早在 2018 年,荷蘭人的每日用水量是 120 公升,台灣當時還高居 280 公升。近年每日用水量更逐年提升至 2022 年的 288 公升,僅次於 2020 年的 289 公升。而 根 據「 氣 候 變 遷 績 效 指 標 」(Climate ChangePerformance Index),台灣在 67 個國家的最新排名為 61,成績居末段班。「台中火力發電廠的煙囪,一年碳排量就等於紐西蘭一個國家。」李鴻源批評,「這個數字一出,只說明我們是一個很野蠻的國家。」

 

結合宗教力量,產官學共同投入

他認為 ESG 必須是一種價值改變與文化積累,「但要學做好事,那可能需要三代人的教育。」然而,ESG是大到國家治理、小至每個人家裡的生活都能做的事。「過去我在台北縣任職時定下一個規定,就是這棟建築物裡絕不允許一次性容器。我們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宣導,跟旁邊的便當店要求鐵飯盒,要求同事去 7-11 或星巴克買咖啡的時候,一次性的紙杯不能進辦公室。就這樣一個動作,垃圾量剩下十分之一。」慢慢的,這從規定變成行為模式,李鴻源笑說,「所以在外面,如果有人拿杯水給我,絕對不喝。渴死都不能喝。」

要改變價值觀念,除教育以外,他主張另一個方向是訴求宗教力量。「我跟廟方說,你給我一個小計畫,我幫你做碳盤查。」他笑說,但其實廟裡的人都吃素,根本沒有碳足跡。「因此重點是作為公德主的大企業家們。」李鴻源提議,若台灣佛教五大山頭,一個山頭三年減五百萬噸二氧化碳,由企業家們來認,可能
很快就能降減兩千五百萬公噸。「所以 ESG 說穿了其實也能是一種修行。」

現在因應 ESG 要求,金管會要求上市公司提供永續報告,而中小企業主們還在摸不著頭緒。李鴻源直言,「那些報告只是文字遊戲。從形式上寫一個報告,從裡頭套出碳來,但這些碳對地球真的有好處嗎?」他認為,回到政府層級來看,其實只需要在不同產業找領頭羊,政府協助它降碳、創造一些成功的案例,將過程寫成報告,如此一來遊戲規則就能清楚羅列。特別是產、官、學、研中,學校永遠應該跑第一棒,因為許多研發能量、工具與數據都在學校。「比如說,把學校的老舊建築供水供電設備更新、在過程中讓學生參與,慢慢的這會成為教學的一部分;加上推動產業參與,但產業沒有商業模式就很難產生動力,所以產官學必須要同時涉入。」

浮洲人工濕地的淨化水池,以植物的生物膜進行水質淨化。

把學校的老舊建築供水供電設備更新、在過程中讓學生參與,慢慢的這會成為教學的一部分;加上推動產業參與,但產業沒有商業模式就很難產生動力,所以產官學必須要同時涉入。」

民眾參與決策,讓治水成為集體生活記憶

李鴻源提出一個自身參與的東大溪整治計畫為例,說明產官學三者的鏈結如何啟動、並深入社會鄰里,轉化居民永續觀念。「東海夜市商圈的汙水流進東大溪,導致整條溪水惡臭。台中市水利局找我一起去想辦法,我說可不可以借我一塊地?我在地底下埋石頭、打造一個礫間場。」礫間場即是透過礫石表面生長的生物膜來淨化水質,他說明,「我讓東大溪的水進入地底下的礫間場,再出來水就變乾淨了,一路流到路思義教堂前成為一道小運河,最後再回到東大溪。」規劃設計很簡單,不過重要的不是設計。李鴻源說,
這個計畫把東海師生一起拉入、參與進來,「東海有建築系、景觀科系、環科工程系,他們自己設計、自己監測原來的水質與生態,然後趁這個機會盤點東海大學所有植物、生物,作完整的生態調查,把附近的NGO / NPO 組織、中小學老師、鄰里長都帶進來。」他笑著說,這個設計不是專家去作,而是由下而上的參與式決策。「大家一起作,參加的人腦袋就改變了。你還需要去跟鄰里長解釋什麼是永續嗎?不需要了,是這些老師、鄰里長去跟其他人講什麼是永續。」同時,因為水道有三十公尺的落差,因此李鴻源團
隊設置了一個小型水力發電機,「電量可以發出七張綠色憑證,我把憑證賣掉,把錢給東海大學作環境教育。就因為這個小工程,東海大學在全世界的私立大學排名竄升。」

以東大溪整治為成功案例,李鴻源建議台中市找出所有灌溉排水路,依據同樣的手法,後來台中市政府找了五個點 BOT 發包,最後發出兩千張綠電憑證。而小水電工程就成為台中市的水路景觀特色。「這就是危機變轉機,轉機變商機。在這個過程裡,學校轉變、參與的官員轉變,我的工作只是 plant the seed(種下種子)。」

李鴻源協助的新莊中港大排整治後景觀。

任職台北縣任內,他也同樣方式協助浮洲人工濕地整治設計,利用池塘的生物膜來進行汙水淨化。李鴻源笑說,「這方式來自古早農村的生活循環,也是古人的老智慧。」

新北市新莊區的中港大排整治,則是透過路底下的箱涵接送汙水,讓景觀用水流回水道,「這讓通洪面積增加百分之五十,同時解決淹水問題。」現在,中港大排是居民們生活的一部分,人們在這裡溜狗、運動跑步,夏日散步、也有季節性照明展示。李鴻源說,這個案子橫跨十幾個局處,當時每兩周開一次會,一方面改變了當時縣府內公務員的運作文化,另一方面,也讓新莊在地居民參與這個計畫,讓小學生作紀
錄。「現在參與的人成為志工,他們可以用四種語言導覽這條大排的故事。這就是從 E 帶動 S、帶動 G 的案例。」

「氣候變遷是倫理問題」

儘管希望以台灣綠永續經濟發展協會作為基地與推手,來轉化國際指標成為在地適用,但目前人力不足與政策不到位,進展仍然有限。包含國際指標如何在地轉化,還有台灣所面對的天然災害與環境問題也有在地的獨特性,在國際指標之外也需要建立屬於台灣的對應方法。

「氣候變遷其實不是技術問題,而是深層的倫理問題。工業化發達國家把資源用盡、造成氣候難民、受害的全是開發中國家。」李鴻源語重心長地說,「因此 ESG 是良心的具體呈現,它無法被量化,它是文化。」而文化的養成與教育,只能深入社會,深入每個人的生活,或許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種子,讓永續的良心持續發芽,茁壯。

中港大排現在成為新莊居民們日常生活的公共空間。